秦始海夫诸(高考版)

修辞立其诚

一抔月壤

Attention:国设耀菊摸鱼

大概是1970-1980之间 刚建交的状态

未完

文/三秋桂子


  站在镜子前打领带。

  镜面中的自己光鲜亮丽。本田菊努力拉领子,企图把脖子上的痕迹遮掩下去——准确来说是吻痕——星星点点地散在他白净耀眼的颈部,像屋子外边的星星一般。他扭头看一眼刚爬起来睡得迷迷糊糊的人,头发也跟鸡窝似的膨胀,本田菊对他们昨晚的欢愉感到后怕。简要讲是他和王耀闹了点小矛盾,虽不至于上升到敏感方面,但也足足冷了两周。他俩的住所在月球上属于对门——你没听错,月球。本田菊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所有意识体会来到太空之中,初来乍到时阿尔弗雷德在太空中呐喊,柯克兰在另一颗星球上与欧洲意识体们遥遥相望,更加离谱的是这里既不是真空,也没有失重,意识体们依然可以大吵大闹,也可以解决私人问题。比如昨夜本田菊在半昏迷的情况下被王耀给扛上了床。

  这很荒诞。本田菊躺在那个人身下时脑袋里只有荒唐二字。离开地球很久很久,不知晓如今的世界如何,有没有引发混乱,他们这些意识体并不是单纯的摆设。当然不仅仅因为这些,他们缠绵悱恻总忘不掉要浅尝辄止。王耀和本田菊可以牵手,可以拥抱,可以接吻,同样也可以与寻常人一般拥有七情六欲,但是每当本田菊在兴奋时触碰到对方背上那条狰狞而疼痛的疤痕时,他就像被西方的上帝从天堂揪出,猛一甩要他死在地狱里。这很荒唐。他从很早开始就意识到了。

  他原本可以拒绝与王耀发生关系,他明明可以。所以他站在层次不齐的星球表面,静静等待王耀拉开门,站在月桂树下,叫他进去,然后偷偷抬头看他冷静的眉眼,压抑的张扬。

  他说:“您最近怎么样?”

  王耀叫他换鞋,回道:“能怎样?睡觉,琢磨怎么种菜,怎么回地球!”原本有这么一段短暂的沉默,当他真正坐在王耀对面时,那人又讲:“听听风铃,赏赏月亮。”说这话的时候王耀便静静盯着本田菊看,双腿盘起,右手托着下巴。他宛若道观中无七情六欲的道人。本田菊无语凝噎,及时把话头撇开去了。

  接下来的话题无非是对门之间的叙旧,他们偶尔反唇相讥,偶尔嬉笑打闹。噢,你总该想到这场景倒与分散多年再度重逢的恋人一般,本田菊当然局促不安。他手足无措,额上冒了大片的汗。一旦给王耀斟酒,他便手抖得不能自己。直到男人或者说是他主动勾上王耀的拇指,问:“今天能不能和您一块睡觉?”

  王耀笑了。

  

  自阿姆斯特朗登月后,吴质伐桂树的传闻便在王耀和本田菊的记忆里永远地破灭了。依稀记得是1969年的7月,登月第一人通过转播向全世界人民展示了人类踏足月球的第一步,他迈出的一小步,正是人类的一大步。人们走街串巷争相说道,毕竟登月可太新奇了,人类毕竟没有破除过地球引力和大气的束缚。只是那时候的王耀,大概在全身心地疲惫和疼痛,迷茫而又清醒,清醒而又荒唐,他的生活一下子变得醉生梦死;只是那时候的本田菊,大概在阿尔弗雷德的展示下从容不迫地表达自己隔夜备好的发言,在全身心地逃避,或者又在接近,他逐渐可以得意洋洋,却又要注重收敛。

  过了几年,他们要见面了,本田菊特意挑了春季去,离开日本前不忘采撷一枝樱花。樱花远渡重洋,渡过两颗心之间的距离,抵达那个人的手中——那个人。本田菊在对视前特地将称谓在口里绕了绕,发现自己念来念去却总是没有早之前的称谓念得惯。如今这个陌生的称呼仿佛叫的不是他,而是另一个隔世的人。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声音被他压抑着,怎么发声也发不出来——然后他抬头,像过去两千年那样,去注视那两颗晶莹剔透的琥珀——那里是什么?哪里?那里有什么?哪里?有愤怒,有责怪,有反思;有和善,有正视,有步履不停;还有一种,这一种本田菊心知肚明,但他却读不懂,于是他急忙别过眼去,结束了这次会见。

  他在酒店里发抖,手里握着那枝从日本带来的早已枯败的樱花,泣不成声。他的牙齿都在发抖,仿佛要嗑到牙龈,鼻子也堵塞,呼吸不上来,耳朵也闭塞,不愿意听自己软弱的哭泣声。浅灰色西服外套被他丢在软皮椅上,他则靠着床脚抱住膝盖,等到那只懂他意的手抚上他的脸。本田菊惊愕抬头。与两颗琥珀相撞了。

  原先那三个字的陌生称呼在他口里翻覆着、踌躇着——他们之间的距离近极了,王耀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额头上,温润了一片冰凉的肌肤。本田菊哆嗦着开口,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轻轻、轻轻地说:“耀君。”

  一块待到深夜,中途本田菊发现那枝樱花复活再生,重新容光焕发了。不过他不甚在意,毕竟他在混乱之中度过。尺码不同的衣裤放在两张椅子上,冷月照在两个人的身上,不眠的星星们窥探着、低语着,另外再加上不眠的雨季为气氛平添了一些暧昧,湿润的褥子里则有十足的温热。王耀落吻,本田菊侧脸,他的呼吸很安静,甚至没有一丝起伏,只是偶在疼痛时突然搂紧王耀,将修整平齐的指甲扎进王耀的肉里去。其实还有点喘息?或许?本田菊记不太清了,总而言之他一定是哭了的。在王耀的亲吻下静静流着泪,这件事无论过多久他都记得。完事后他俩就躺在一块,本田菊清楚感受到脑袋边的枕头被压下去一块,之后床垫摇晃不停,弹簧吱呀作响,脑袋边的触感消失了。王耀起身简单披了件衣服,从上衣口袋里抽出烟盒,趁他不注意点燃,坐在窗边摆弄那枝重生的樱花。烟头的暗光熄了又亮,亮了便熄,王耀玩弄着手中的烟盒,本田菊这时候就背过身去,不看王耀。

  “你还没睡,对吧?”烟头明灭的那个方向突然这么说,“阿菊。你没有睡。来听我讲讲故事怎样,就像我们很久之前,我给你讲的那个神话故事。”

  他没有说话。

  “前几年阿姆斯特朗登月,人类都为之欢呼雀跃。阿尔弗雷德因此还偷偷来找我,分享他的感受,我看他实在是高兴,只能点头附和。”王耀自言自语道,“我之前托他登月的时候一定要看看,月球上有没有嫦娥和玉兔,有没有吴刚伐桂树,他倒是答应了,结果转头就忘。他也是个大忙人啊。不过我后来在转播里看了,在电视机前守了好久,看了半天,眼睛都看花了,哎呀,这才发现哪里有什么嫦娥,哪里有什么玉兔,哪里又什么吴刚伐桂树!本田菊,真叫我失望。你说是不是?”一束目光射向他这里,本田菊感受得到,那束严肃的目光要将他漂亮的背部灼烧穿,然而他只是裹紧被子不肯出声。“你和谁养成了这幅沉默寡言的性子?”王耀大概又抽了口烟,压着声音,不像白日里的活跃,“还是说,你本就不愿来见我?”目光把背部烧得灼热,本田菊不安地发抖——他又在发抖——窗外夜雨声烦,雨滴连成串地滴落,北国的风雨不似江南的柔情。苏州的水是最柔情的,看晚风吹动绿波阵阵,暮色下他总和傲娇的人谈天说地,那会儿的他从来不会发抖,也从来不会逃避。

  “不是。”本应该这样说,发声却艰难。王耀不说话,本田菊也不说话,大风吹动窗户,一阵吱呀响。此时无声胜有声。

  他知道那枝樱花又枯败了。

  

  月球上没有桂树,没有月宫,神话是古代人民对生活美好的寄托与再创造。王耀站在冰冷的月球表面,观察每一处凹下去的月坑,包括对门那户人家的房子,典型的日本建筑,是他的风格,却也有自己的影子。亭台楼阁间逼仄而又大气,本田菊做王耀的学生时经常喜欢蹩脚地模仿,倔强得不肯把成果展现给王耀看,甚至有些傲娇和神气,王耀也无奈,眼睁睁看着幼童在自己的身旁长大。从前能够紧紧握住的手变得生涩稚嫩,他不主动让他握了,即便是缠绵悱恻。

  王耀扛起一株桂树苗,铲翻了土壤,学着农民的工作浇水施肥。他想起小王子和他的玫瑰。小王子和玫瑰,王耀和月桂,王耀和本田菊。唉唉,小王子好歹会和玫瑰讲上几句话吧?玫瑰总会向小王子撒撒娇吧?可是月桂呢?亦或是本田菊?他想起很久之前为了给本田菊数羊而讲出的故事,实在觉得可笑。亦真亦幻,明晓得是虚无缥缈的故事,他可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呀!——不对!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!他也是唯心主义者。就是这样矛盾。在成为唯物主义者前他就是唯心主义者,他期盼有人能够给他施舍同情,拉他一把。王耀的愚昧是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,或者说是被这片土地的恶种污染,所以他带着这份愚昧不知耻辱地低声下气,爬着行走。什么维新,什么运动,什么革命——倒是把他的命革去了一半——再之后有什么新思想,他活过来了,体内的新鲜血液致使他不至于腐朽至死。然后他看见本田菊……

  王耀直起腰,喘口气,抬起头瞟了眼站在门外熄灭路灯的本田菊。远处巨大无比的地球转了一圈,潮起潮落,海浪声隐隐约约飘荡进他们二人的耳中。王耀注意到对方高立的领子,还有不太自然的动作,不禁笑笑,继续弯腰挖土。

  对方也刻意地笑笑,问:“您在做什么?”

  “种树。算是种个念想?”他哼一声,“我不能允许月球上没有桂树。”

  “干嘛这么执着呢?”

  “那你干嘛这么执着于我呢?”

  本田菊哽住了,失神望着他,手上仍保持熄灯的动作。薄唇也被紧紧抿起,吐息之间也夹杂了怨气,他的双拳攥得很紧,指节都发了白。王耀认为如今的本田菊像一只随时会爆发的兔子,温顺柔和却又不那么乖巧的兔子向他龇牙。王耀想起昨天晚上他把烂醉如泥的本田菊扛上床后和他接吻,呼吸错乱之间,本田菊的呼吸变得微不足道。衣物窸窣间夹杂着人声,他趁着唇齿分离的间隙,从齿缝里挤出一句“不要离开我”和“求求您,不要离开我”,接着被更具刺激性的吻盖过去。王耀知道本田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触摸他都会忍不住落泪,那个张扬的呈欣欣向荣之势的东亚国家仿佛不是他,他的忧郁和哀愁叫他郁郁寡欢,比如说,本田菊很矛盾。他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断舍离,无论他如何混迹于西方人中,他都是一张东方面孔,身上流淌的血液里有一半是王耀教导的。

  目光跟随王耀种下桂树的动作,待男人的行动结束,本田菊也该收目光了。末了,他突然道:“是呀,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你呢?”

  “是呀,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你呢?”他说,机械转身,步履维艰。

  “是呀,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你呢?”扶着门框进去,中途还被自己的脚绊住,滑稽又可笑。

  “是呀,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你呢?”拉上门,躲进五张榻榻米铺就的屋子里,声音逐渐消失。

  王耀洗净指甲、指缝里的泥土,扔下农具打算进屋休息,他不时朝面前的建筑物瞟去,目光多次停留在门上留下的余温上。“唉!”王耀揩干净手,三步并两步冲上去,拍门喊里面人的名字。

  “本田菊!本田菊!”

  不多犹豫了,王耀撞开门,日式的装潢精致且陌生,王耀拖下鞋走进去,发现坐在角落里的本田菊。

  他的嘴边正有一根燃烧着的星火,附近烟雾缭绕。

  “我记得你没有抽烟的习惯。”他说,低头注意到本田菊的左手正在玩弄着烟盒,遂低低笑了声,挑眉道:“别抽啦,别抽啦。改天我们去桂树下聚一聚吧?让那些个西方人好好嫉妒嫉妒。”

  “不了,怕糟蹋您的念想。”

  “哎呀——”

  “王耀,我忍受不了你这幅虚情假意的样子。你说是种个念想,种的无非是对你童真的年代,辉煌的过去,还有一个……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的悼念。”语气恨恨的,本田菊用指甲抓着自己的肉,“这个悼念我是不适合参加的,拜托您另寻人选吧。”

  王耀木然,胸腔里似有团火在翻涌,身体止不住地发抖,赤红的唐装在一片寂寥的黑暗之中尤为显眼。本田菊就这样待在一片寂寥无人的黑暗之中,不愿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,整日活在自己的臆想世界里,走不出来,别人也拉不出去。王耀说,这是国民经济高速发展后的缓冲期,经济拥有得越多,站的位置越高,自身就越孤独。比如他曾经辉煌的过去,独立于东亚。本田菊记得他不可一世的孤傲,周身仿佛都包裹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,仿佛看透了朝代的更迭,看淡了几千年的生命。飞鸟时代的他上不理解,一心只想着上进,宛如飞鸟一般恣意妄为,只有夜深人静时才记起王耀夜夜寂寞,孤苦望月,纪念着月亮上有吴刚、嫦娥、桂树,有本田菊、王耀,他说他愿意和本田菊在月亮上待一辈子。他后来活在西方人的世界里,终于意识到没有人能够和他讲起中文,没有人可以在他念出一句中国诗词后,接上下一句。

  “所以说来说去,源头还是在你自己。”他从穿过空气搂住本田菊的肩膀,太阳穴靠上本田菊柔软的黑发,“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生活在月球上就是一个梦,也很有可能是你我之中的某一个人太急迫地想对方,才创造出这样的幻象。你觉得我是虚情假意?你忘了你曾也这样对我做过?72年的时候,你带来的那枝春樱我到现在还留着,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。这几年我好痛,我已经痛够了。你看。”他低下头,黑暗之中本田菊看见王耀发缝里有颗钉头⁽¹⁾,“这几年砸进去的。”

  王耀的一句话里跳了许多含义,本田菊尝试一句句去读懂,但是王耀说得很快很快,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去处理这个没有读完的消息,快到像是他在念陌生人的故事一般。他说的越多,本田菊的心便拧得越紧,像是装了发条一样突突个不停,他本想请求王耀不要再说下去了,转念想部分来源确实是因为他自己。如今却不敢面对,可耻又可笑。

  “遗留症……”他心不在焉地撒谎,将烟掐灭,“可能是最近的年轻人思想混乱从而影响到了我吧。”

  “嗐,”王耀笑了,“我也挺混乱的,不然怎么往脑袋上钉两寸长的钉子?”终于起身,他赤足走出房子,走过的空气里有新翻的月壤气息,“你还要我等多久。”他说。

  

  他们常去月坑里坐下,单纯地看看星星,或者是肆意躺在月球表面,回去再好好清理身上的泥土。这回他们在一个月坑里坐下,互相默不作声地躺下去看星星,本田菊闭上眼,手掌抚摸着月壤,心底空明宁静。耳边是桂树叶窸窣声,刷啦啦一阵,枝条摇摆,像星星响声,像海潮乐声。

  王耀躺在他身边与他十指相扣。王耀的入睡与停止生命体征没有区别,呼吸、心跳微弱,睫毛都不动。本田菊起身,弯腰离王耀的脸近极了,呼吸洒在王耀面庞上,他怕吵醒他,不由自主也放轻呼吸声。

  东方的面孔,他的面是女娲呕心沥血所捏。

  东方的发,他的发是滔滔不绝的万千江河之水。

  东方的眉,他的眉日月星辰边的云彩。

  东方的眸,他的眼眸是经久不衰的日月。

  本田菊还看到王耀充实流动的血管,往下看去,看见和王耀十指连心的地方,那里同样有充实流动的血管——他自己的。两条好像交汇着,又好像分开了,像他们的命运。他们是一直分不开的。

  一眨眼,只见天地都颠倒,王耀起身迅速,反而改变当下局势——他骑在了本田菊的身上。周围掀起一小团尘埃。

  


注释:①[钉子]参考余华作品《兄弟》中的情节,暗示上世纪七十年代特殊时期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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